[自留习作园地]

  • 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 《附录》杨继绳:《天地翻覆》第1章最后一节 (2017.2版书稿)



  • 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

    ──评杨继绳《天地翻覆》第1章最后一节


    小 鹰

    杨继绳的“文革史”《天地翻覆》第一章的末尾专门开有这么一节,叫做“简短的结论”。为方便读者阅读,我把它附在后边。

    其中杨继绳告诉我们,自1949年以来,“为了防止官僚蜕化变质和缓解官民矛盾,毛泽东一次又一次发动群众揭露官僚集团的黑暗面。”但由于“极权体制”的限制,他一直不能如意,于是“毛想寻找一种形式,不通过官僚体系,直接地、公开地发动群众来揭发官僚黑暗,阻止官僚蜕化变质。通过多年的摸索,他终于找到了这种形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杨最后郑重地强调说:“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起源。”

    这个“简短的结论”,也是这本近百万字“文革史”的主旋律。

    但是,文革的起因果真是“毛泽东要发动群众清洗官僚集团”吗?自他执政以来,他真的是“好心善意”要一而再三地“发动群众揭露官僚集团的黑暗面”吗?

    杨要继续“打倒刘少奇”,也不应当这般不顾事实地美化颂扬毛泽东啊!

    谁都知道,解放后毛泽东“一次又一次发动”的各项运动都是为了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他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是“阶级斗争”,他的“阶级路线”不断地煽动“阶级仇恨”,制造更多的社会对立,哪里有过什么要“缓解官民矛盾”的事?毛的宣传方针只许歌颂“社会主义”的“形势大好”与“前途光明”,只能描写全国到处是“莺歌燕舞”和“花好月圆”,连文艺作品都不可以触及社会矛盾(点击参见:小鹰,《究竟什么是“中间人物”?》(2012年9月7日),哪里有过什么要“揭露黑暗面”的事?

    作为一个十分老到的政客,毛泽东深知控制舆论和意识形态的重要,并娴熟驭政之术。他在野的时候,为笼络人心,会大讲“民主制度”、“舆论自由”,用以反对国民党独裁。他当政之后,便又绝不容得任何批评与异见。从党外人士胡风和章伯钧,到党内“同志”刘少奇与彭德怀;从“反党小说”《刘志丹》,到“替右倾分子翻案”的京剧《海瑞罢官》,再到“隐喻讽刺时政”的杂文《燕山夜话》,有哪一个逃得过他的“法眼”和掌控?解放之后,假若曾被毛称作“骨头最硬的”鲁迅还活着,在他看来,也只有“闭嘴或坐牢”的两种选择。毛泽东又何尝容忍过任何敢于揭露“黑暗面”的人?

    相反,1956年10月匈牙利事件之后,毛倒是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控制新闻出版怎么行?中国五十万个大队,一个大队报道一条社会黑暗面,不出一个月我们就垮台了。”(大意)这句话,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其诡辩之处在于:以把事情推到一个“极端”而出现的荒谬,来“证明”另一个“极端”存在之必要。

    之后不久,1957年春,上海永大纱厂发生了女工罢工。这个社会事件引起了刘少奇的关注,他特别指示:《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应予报道。四月末著名记者刘宾雁等奉命到那里去作了半个多月的调查。永大纱厂是个只有二百来人的小厂,但刘宾雁从工人当中却了解到了“公私合营”后新的生产关系中的种种矛盾。多年后他在《刘宾雁自传》中这样写道:

    从一九五五年全厂工人热烈拥护公私合营,欢迎共产党干部入厂当公方代表,到全厂大多数工人举行罢工,把党的干部软禁起来作为人质,只经历了两年时间。

    这是一次很有趣的试验:把私有制度变为社会主义公有制(公私合营实即公有)以后,生产下降,由盈利转为亏损了。工人们对于自己公有制的工厂所享有的管理权利,反倒不如它为资本家所有的时期了。……工人比党干部更担心工厂的倒闭。干部可以调转工作,工人却要失去饭碗。……

    可是很快,在毛泽东的领导之下,全国便展开了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那时不要说是“工人罢工”了,谁只要是提个意见,或流露一点对共产党或“社会主义”的不满,就要被打成“右派”,送去“专政”。於是,刘少奇要的这个罢工报道,自然不可能再见报了。

    三年大饥荒时期还有过这么件事:1960年7月26日,湖南女工、贫农女儿刘桂阳在北京中南海北门外,双手高举纸牌抗议,上面写道:“消灭人民公社!人民公社饿死我叔叔一家六口!”和“打倒毛主席!彭德怀万岁!”刘桂阳因此被判入狱五年。刘少奇知道后批示:刘桂阳无罪,应回原单位工作,撤消判决。文革中,刘少奇被打倒之后,1969年3月16日刘桂阳又被地方军管重新收监,维持原判,并加判有期徒刑五年,直到文革后的1979年才被平反。

    这些人民起来反对毛式“社会主义道路”的“黑暗面”,毛泽东都让“揭露”了吗?显然没有。毛最拿手的“无产阶级专政”的一贯手法是,军警迅速到场抓捕,控制媒体滴水不漏,甚至公开“辟谣”否认。而在民主自由的西方国家,如有类似抗议政府或罢工等事件发生,警察也是迅速到场,但只维持秩序,防止肢体冲突,保护抗议者的人身安全。有“无冕之王”称号的记者也闻风而至,对当事人拍照采访,当晚就上电视,第二天一早见报,当局却无权干涉。

    当然,西方也有政府当局实施暴力,打压媒体的事情发生,如尼克松总统执政的时期。但有法律保障舆论自由的媒体和独立的司法体系,不会屈从政府的淫威,任何人都不可高于法律,总统也不例外。(点击参见:小鹰,《“宪政”与“舆论自由”及“司法独立”》(2016年2月20日) (多幅照片))因此,几百年来,西方国家里该垮的政府,就垮了,存留的政府继续为公众服务,并受到社会主人──人民的监督。

    写到这里,不妨多说几句。资本主义国家里,主流媒体奉行“黑暗面”与“光明面”并重,且“敢讲真话”的报道方针,其实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圣经》的原则:

    “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於那恶者(或作‘是从恶里出来的’)。”(马太福音,5章37节)

    “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免得你们落在审判之下。”(雅各书,5章12节)。

    现在世上一些国家的领袖又在风行狭隘的“民族主义”、短视的“民粹主义”,甚至以“依法治国”或打压“假新闻”为由,禁言禁声,实行野蛮的“法西斯主义”,这更与成熟的“资本主义”原则相左。

    我不否认文革前国内的任何“官民矛盾”,也不否认体制内有“官僚”存在。只想问一句,那时百姓的怨言怒气或“官民矛盾”,是针对刘派官员的“劣迹”或“修正主义”为多?还是针对毛的方针政策和他发动的各项政治运动为多?当时那些公开的抗议和讥讽,以及更多人私下的议论及腹诽,都是指向了“谁”和“什么”?难道我们现在还分辨不清楚吗?因此,我们不要抽象地、笼统地谈论“官民矛盾”,而是要具体看是什么“路线”引起什么“矛盾”?

    从解放初期批判各种“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开始,从“反胡风”、“反右派”,到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三面红旗”、“反右倾”、全国饿死几千万人,大抓“阶级斗争”,这些不得人心的事不都是老毛干的吗?但为什么到头来,文革中反倒是刘少奇因所谓“官民矛盾”而被打倒?是因为他反对过“合作化”、搞了“包产到户”、搞了“物质刺激”吗?是因为他主张“阶级斗争熄灭”论,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替“右派分子”和“右倾机会主义者”平反翻案,又包庇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反而引起了极大的民愤吗?这说不通啊!这还是老毛的说法耶。

    自62年到65年,毛泽东认为是以刘少奇为首的“修正主义分子”大搞“资本主义”复辟的时期,但实际上,可以说,这正是建国后“官民矛盾”最少的时期。那时就那点宽松的政策,已足以让人心情舒畅,工作积极性陡长,国内经济和文化,一派“欣欣向荣”。许多家庭出身不好但成绩优秀的学生也可以入读清华,甚至保密专业。你仔细想一想,是此时的“官民矛盾”更突出呢?还是68年以后刘派彻底倒台,毛派一统天下之时?那时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五七干校”、“革命委员会”,可都是纯“毛”制品,再也没有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掣肘,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连“白卷英雄”也可以受到全国吹捧。总之,一切都非常之“革命化”,不亦乐乎?但百姓都没有怒气和怨言吗?青春荒废的一代人也都“无怨无悔”吗?恐怕正相反。这你总不能把这“矛盾”也归到刘派“官僚”的头上去吧?

    杨继绳在该书的导论里宣称:“用对执政者个人的道德的批判来研究政治与历史,不可能穷究事情的本质。所以,我在这本书里不评价毛泽东的个人道德操守。”他用这一堂皇的借口来掩盖毛派特权和腐败的“黑暗面”,却把“官僚”的帽子戴到刘派的头上。

    有这样主旋律的《文革史》不就是明显地站到毛派的一边去了吗?

    写于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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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

    杨继绳《天地翻覆》第1章最后一节



    十,简短的结论

    1949年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高度集权的制度。国家垄断一切社会资源,严密控制每一个人的生活。垄断经济,垄断政治,垄断思想,垄断信息。高度垄断的政权是靠官僚集团来维持的。庞大的官僚集团,压制着广大群众,享受着不同等级的特权,官民对立相当严重。为了防止官僚蜕化变质和缓解官民矛盾,毛泽东一次又一次发动群众揭露官僚集团的黑暗面。然而,产生黑暗的根本原因是极权制度,揭露黑暗势必冲击这个制度,但这又是毛泽东不能允许的。一批又一批冲击制度的人们被这个制度吞没,更加激化了官民矛盾。毛想寻找一种形式,不通过官僚体系,直接地、公开地发动群众来揭发官僚黑暗,阻止官僚蜕化变质。通过多年的摸索,他终于找到了这种形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这个政权动用一切社会力量对毛泽东大力神化。使得毛泽东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毛泽东的指示高于法律,高于政策,高于道德,高于一切社会标准。他的言论是判别是非、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毛泽东的个人神化是和对全民的愚化相对应的。毛泽东的绝对权威和亿万政治愚民同时并存,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一个重要条件。毛泽东的号召一出,政治愚民们就会沿着毛指出的方向狂奔。

    最高领导者独断专行,最容易犯决策错误;不允许批评决策者,出现了决策错误又很难纠正。毛泽东为了实现他心中的乌托邦,1958年搞了“三面红旗”,饿死了三四千万人。为了保卫“三面红旗”,开展了批判右倾机会主义运动,以彭德怀为首的上千万人受到迫害。围绕大饥荒以后的善后恢复,毛泽东和刘少奇产生了分歧,毛认为刘少奇等人的恢复措施是复辟资本主义。对饿死几千万人责任的追究,加剧了上层的政治斗争。“三面红旗”失败了,毛泽东没有放弃他的乌托邦,他想通过文化大革命创造实现乌托邦的条件。

    阶级本来是经济范畴,消灭了私有制,就应当消灭了阶级。毛泽东突破了马、恩、列、斯的理论。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经济上消灭了阶级,毛泽东从政治上、思想上寻找阶级乱人,继续开展阶级斗争。在1956年苏共第20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赫鲁晓夫揭露批评了斯大林的错误。毛泽东反对赫鲁晓夫全部丢掉“斯大林这把刀子”,更反对苏共22大通过的“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的指导思想。苏联领导人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批评,触动了毛泽东的痛处。毛泽东认为,苏联共产党已经被修正主义分子篡了权,苏联这个国家已经改变了颜色。毛还认为,苏联特权阶层“把为人民服务的职权变为统治人民群众的职权,利用他们支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权力来谋取自己小集团的私利。”这不仅批评苏联,也警示中国的官僚集团。

    在毛泽东重新强调阶级斗争以后,“修正主义”和“右倾机会主义”是相通的两个概念。自20世纪60年代初起,“反修防修”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目的。

    八届十中全会强调阶级斗争、中苏大论战和国内意识形态领域的革命大批判,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指导思想。到文革前夕,整个社会彻底意识形态化。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这种意识形态的强大魔力俘获,自觉地为意识形态而战。这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条件。

    这样的制度,这样的道路,这样的意识形态,必然酿成一个又一个事件。前一个事件是后一个事件的原因,后一个事件是前一个事件的结果。一连串的事件一一演变,矛盾不断积累,就促成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更为重大的事件。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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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文革,点击参见:

    小鹰:《马克思 VS 毛泽东》(2018年3月)

    小鹰:《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小鹰:《“文革”问答三》(摘要本) (2018年2月)

    小鹰:《“文革”问答三》(2016年12月)

    小鹰:《“概念”六日谈》(2016年11月)

    小鹰:《对谈钱理群教授的“文革观”》(2017年6月)

    小鹰:《“堕落”是如何开始的?》(2017年6月)

    小鹰:《对杨继绳的“文革史观”提几个问题》(2017年5月)

    小鹰:《刘少奇是“官僚”,还是“走资派”?》(2017年2月)

    小鹰:《对秦晖教授“自由平等”观的异议》(2016年12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续)》(2016年11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2016年4月)

    小鹰整理:对《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质疑与讨论 (2016年5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 (续)》(2014年6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2014年3月)

    小鹰:《清华文革琐记》(2014年9月)

    小鹰:《清华文革反思》(2014年9月)

    小鹰:《“七·二七”之谜》(2014年9月)

    小鹰:《为什么毛式“社会主义”是反动的?》(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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