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麟葛琴文选]

[说明]在1941到42年间,荃麟就鲁迅先生杰出的小说《阿Q正传》,接连写了三篇论文:《也谈阿Q》《关于<阿Q正传>》,及《阿Q的死》。它们已于1981年被编辑收入《邵荃麟评论选集》。现核对原文改正了《选集》中文字错漏之处,在网上重新发表,以便读者准确理解荃麟的原意。为醒目起见,文中个别字句亦以粗体字加强。

《阿Q的死》一文主要讨论了阿Q这个人物遭遇的必然性及其现实意义。

 

阿 Q 的 死

荃 麟

XX

来信提及鲁迅先生为什么要枪毙阿Q的问题,颇感兴趣。十多年前,为了这问题,郑振铎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阿Q的死,表示“不以为然”。后来鲁迅先生特地为了这写了那篇《阿Q正传的成因》,在那篇文章里,鲁迅先生很决绝的说:

“阿Q自然还可以有各种别样的结果,不过这不是我所知道的事。”

这句话,仔细想时,不但决绝,实在还很愤激。鲁迅先生又何尝愿意阿Q死呢?对于阿Q,恐怕没有人比鲁迅先生自己更热爱、更同情了,为什么要把他“随意”处死?然而阿Q的命运却是在向着死路上走去,这在鲁迅先生又有什么办法?岂仅是阿Q,更有无数上万的阿Q是这样牵出去给人杀死了。这血淋淋的史实,鲁迅先生是比谁都看得清楚,本着艺术的良心,他怎能去捏造“不是他所知道”的“别样的结果”呢?

前几年,雪峰告诉我,鲁迅先生曾和他谈起过,当他写《阿Q正传》的时候,越写内心越痛苦。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把他提早枪毙。想想看吧,这是怎样一种心境啊!这好比一个慈母看着她自己心爱的孩子,患了满身死症,已经无可救药,越看得真切,便越难忍受,倒不如让他早点死,可以减少彼此的痛苦。这乃是出于最大的爱的残酷!阿Q就是在这样心境下提早枪毙的。艺术创作,达到这种境界,才真叫人感动。然而这种心境却不幸被误解了,阿Q的死被看作是作者“随意”的开玩笑,这叫作者安得不愧痛而且愤怒呢!

我不知道你对阿Q有怎样的感觉,但我却记得,阿Q出世以后,向来是被人家当作一个可怜可笑的人物看待的。士大夫们担心是在影射他们,纵使一些明白的读者,也多年只看他是代表中国人劣根性的一个典型人物。在嘲笑和鄙夷以外,阿Q从读者中间分到的爱和同情,怕是极微弱吧。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死与不死,才不被人家重视!郑振铎先生说,“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瞧,“那样的一个人……”这多么鄙夷啊!奴隶的命运在知识分子中间,向来是不大被关心和理解的。阿Q的死,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阿Q却实在除死而外,别无路走。鲁迅先生特地为这辟出一章,写得那么郑重,那么细腻,这不是没有苦心的。因为阿Q的死,究竟不是阿Q一个人的悲剧,而且还是中国历史的一个悲剧啊!

“阿Q为什么要死?”这个问题,我想还可以引伸开去,作为下列三个问题来讨论:一,阿Q为什么不得不死?二,阿Q的死是说明着什么?三,阿Q的死,教训了什么?

阿Q为什么不得不死?要解答这问题,首先要了解阿Q这个人物。阿Q是个奴隶,并且是失败主义者的奴隶。这是无庸讳辩的。他是一个否定的人物。这也无需多说的,但是你说,“这样一个否定的人物,为什么教人同情?”这问题却值得谈一谈。我们来想一想吧。阿Q那奴隶主义根源是什么呢?是谁使他这样的呢?这样一个人物,不仅在物质生活上,连最后一件破布衫都被人剥去,而且在精神上,是被磨折得那样的残废不堪,临到拖出去枪毙了,还在那里自得其乐,这该是谁负责呢?

阿Q自己还是别人呢?让我们再看看吧,在那样残废的精神外貌里面,是潜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这灵魂和赵太爷之类的灵魂,本质上有一点甚么共同之处?想想这一切,就够我们战栗了。这不就是几千年来统治者用血教训出来的成绩吗?血教训出奴隶的失败主义,而现在又要拿这在血的斗争中来试验了,这安得不遭遇悲惨的失败啊!

奴隶是要反叛的,一有机会就要反叛的,所以鲁迅先生说:“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革命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阿Q的时代正是鲁迅先生所谓“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阿Q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一个。看看阿Q一生吧,起先虽然已经弄得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靠一套精神胜利法骗骗自己,还可以勉强存在,等到“恋爱的悲剧”发生以后,接着“生计”就成问题了,于是不得不进城去“发财”。但是“发财”还是不容易,刚刚中兴而又没落了。在这样情形下,“优胜记略”已无可再续,碰到革命起来,自然要想“革命”了,但是阿Q毕竟不是什么“志士”,他的革命实在也只好加上一个括弧。他只是觉得“那伙妈妈的,太可恶,太可恨了”。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惜他还不曾摸得清楚。他的革命理论只是“我要什么就要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他的革命实践,也不过做到“把辫子盘在竹筷上”,而且还要迟疑多时,才敢放胆的走去。这仍然是没有跳出他那一套精神胜利法的奴隶哲学底圈子。所以鲁迅先生说:“他的人格未必是两个。”奴隶反叛,不能从奴隶失败主义中间解放出来,则这个反叛,也只有失败而已。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呢,当时虽然是革命了,但奴隶还是不许反叛的。“县官依旧是原官,不过改了一个名称,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在这样局势下,阿Q自然是不准革命的,然而他偏想趁此来革那伙妈妈的命,这就该死了。当赵太爷恭敬地叫“老Q”的时候,杀机实在已经埋伏着了。此后即使没有未庄遭抢那一幕,阿Q的性命恐怕也未必保全得多久罢。

这样一个“革命”的局面,那样一个奴隶主义的“革命战术”,阿Q除了死以外,还有什么路走呀?

自然,另外的路是有的,就是:第一,阿Q不要想造反,安安稳稳的做他的奴隶;第二,阿Q索性站起来,摔掉那套“阿Q主义”去革命。可惜这两条路在当时都办不到。要安安稳稳做奴隶吧,他的“生计问题”也已经解决不了;要站起来吧,阿Q又不曾懂得革命学说,也没有革命党来要他。而且那几千年血教训出来的奴隶哲学,一下摔掉也很不容易。所以要把他写成别样的结果,实在也是很难。

阿Q是这样死了。他的死,与其说是牺牲于革命,毋宁说是牺牲于几千年血教训出来的奴隶失败主义。正唯如此,所以阿Q这人物是教人同情的,他的死是教人愤怒的。这又是一次残酷的血的教训啊!

因此,讨论到第二个问题“阿Q的死说明着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不难明白了。阿Q的一生正是一部奴隶失败的历史,扩大开来,也就是数千年来在封建统治下中国人民的一部被压迫史。从历史中间,我们看到奴隶是在反叛着战斗着,但同时又在失败着。偶然挣扎起来了,终究仍被出卖。致使他们失败的,就是阿Q主义那样的奴隶哲学。阿Q的死,是显示两种矛盾交错的结果,一是奴隶和奴隶统治者的矛盾,一是奴隶自身的矛盾──奴隶翻身的要求和奴隶失败主义的矛盾。只有克服后者的矛盾,才能克服前者的矛盾。质言之,就是只有根本摧毁了几千年来统治者用血教训出来的奴隶主义哲学,才能使奴隶解放真正获得成功。这是几千年来奴隶战斗史中的经验,也就是中国国族衰弱的根源,鲁迅先生是从阿Q的死上,给我们指示出来了。

但是,这却不是容易的事。多年以来用血教训出来的东西,须得用大量的血才得洗涤干净。你说“鲁迅先生的枪毙阿Q,是否是表示枪毙阿Q主义”,我以为如果是那样说法的话,依旧还是阿Q主义。阿Q主义的存在,是有它的根源和历史的,非要从根本上去解决它是不会有结果的。把个阿Q枪毙了,反阿Q主义斗争就胜利了,那岂不和阿Q骂人家一声“儿子打老子”一样滑稽。统治者用血教训出阿Q主义,鲁迅先生就用阿Q的血来教训我们反阿Q主义,这是含有无限的沉痛和愤怒的。他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说:“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这岂仅是愤激之辞,实在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警告啊!

写到这里,实际上把阿Q的死的教训也说了。但我还想提一提《阿Q正传》那末尾一段文章。当阿Q在最后一刹那中,忽然想起了四年以前的一件事情,“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象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如果是那些奴隶统治者的,倒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眼睛正是和阿Q差不多的,或者略为高一些的一群奴隶们的。他们的同类要枪毙了,而他们却在喝采,这才是多么令人战栗的事情!这告诉我们,阿Q主义这敌人,并不是远在天边,就在我们周围和我们自己中间,要战胜它,也只有从我们自己中间做起。在今天,当我们的民族敌人正在到处烧杀淫掠的时候,我们在自己的一些同胞中间,不常常也会遇到这样的眼睛么?这就够叫我们警惕了。

在临死的一刹那中,阿Q毕竟是看到这咀嚼他灵魂的东西了。从阿Q的眼睛中,鲁迅先生也毕竟是把这可怕的东西向我们正面显示了,阿Q已经来不及叫喊,然而我们呢……?

阿Q的死,固然只好算“轻于鸿毛”,然而他的血究竟也不是白流的。在奴隶战斗史上他已经给我们留下一个新的教训了。作者枪毙阿Q时的那种痛苦的心血,终究也会获得酬报吧。

一九四二年,鲁迅先生忌日

(原载1943年3月《文化批评》第2号,第1-2页)


研究邵荃麟,点击参见:

张梦阳:《论邵荃麟对鲁迅研究的贡献与特点》(2010年8月)

荃麟:《鲁迅的<野草>》(1945年9月10日)

荃麟:《阿Q的死》(1942年10月19日)

荃麟:《也谈阿Q》(1941年8月10日)

荃麟:《关于<阿Q正传>》(1942年)

荃麟:《邵荃麟致冯文炳(废名)教授》(1961年8月29日)

荃麟、葛琴:《鲁迅小说<药>的导读》(1947年)

荃麟、葛琴:《鲁迅散文<秋夜>的导读》(1947年)

荃麟、葛琴:《鲁迅杂文<灯下漫笔>的导读》(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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