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今年,2021年,正值鲁迅先生诞辰(9/25/1881)140周年,也是他的忌辰(10/19/1936)85周年,认真地纪念一下这位文学巨匠,是理所应当的事。尤其是,经过百年的风吹雨打,受到无数捧杀、棒杀、奉杀(供奉而杀[1])之灾,又加上近年来的“转基因”操作[2],这位老人,从里到外,已被搞人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鲁迅是谁?我真的认识他吗?
这对现在的青年、中年,以及老人来说,都还是个有意义的问题。
小 鹰
鲁迅在1932年9月编辑了一本译文集,于次年1月出版,名为《竖琴》,其中收集了柔石、曹靖华及他自己翻译的俄国“同路人”作家於“十月革命”后所写的小说,共十篇。
“同路人”是当时俄共领导人托洛茨基对一些作家们的称呼,即
“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3]托洛茨基曾被鲁迅誉为“深解文艺的批评者”[4],他在党内是支持“同路人”作家的,但“同路人”派杂志“赤色新地”的主编瓦浪斯基,由于“偏重文艺”,却很受到“偏重阶级”的“那巴斯图”(意云:在前哨)“左派”们的攻击。
後来,随着“党内斗争”的激化,托洛茨基和拉狄克等领导人,自己也成了“同路人”而被放逐,文学“同路人”派
“也终于逐渐失掉了作为团体的存在的意义,始于涣散,继以消亡”[3]了。我在这里简介“十月革命”后苏俄文艺领域的这一段历史背景,不仅是为读者理解鲁迅的这篇译文,也是想让他们能“推而广之”,认识到中国文艺界类似的情形。
1959年,在中共党内“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中,被打倒的彭德怀,就曾被冠以“革命同路人”的称谓;而随后牵连到所谓的“文艺黑线”,即倡导“深入揭示社会矛盾”又“宽松自由”的文艺政策,并公开推崇“人道主义”和“人性论”等文艺主张,在文革中都被归纳上纲为“黑八论”[注],遭到全党全民讨伐式的“大批判”。此後,中国文坛上就只剩下“无产阶级”的八个“样板戏”了。
[注]“黑八论”指:“写真实”论、“现实主义广阔道路”论、“现实主义深化”论、“反‘题材决定’”论、“中间人物”论、“反‘火药味’”论、“时代精神汇合”论、“离经叛道”论。
由此可见,中外历史何其相似乃尔!
《亚克与人性》是“同路人”派作家左祝黎(Efim Zozulya,1891─1941)写于1919年的一篇“奇特的”作品。表面上看,这是一篇虚构幻想的讽刺小说,其实是当时苏俄社会生活的现实写照;其内容堪比更为今人熟知的反乌托邦(dystopian)小说《1984》,不过,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写出他的那本书时,已是在30年後的1949年了。
如果回顾斯大林时代的恐怖“大清洗”,希特勒对犹太人和异见人士的屠杀与迫害,毛泽东发动的各项“政治运动”,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之血腥与残酷,还有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的杀戮与暴虐,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独裁者,正如该小说所描述的那样,无不是以“人民的敌人”“妨害正义与幸福”为由,以“纯洁社会”为口号,实行灭绝“阶级异己”之“反党分子”及“黑五类”、清除“社会赘物”之“劣等人种”及“低端人口”等铁血手段。
由此,我们不能不感叹作家左祝黎的敏锐与大胆,他在“十月革命”的两年後,就生动地刻画出这一类专制文化“反人类”共性的邪恶与荒诞了。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该集《後记》[5]中对它的评语:
“从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篇‘奇特的’作品,但其中充满着怀疑和失望,虽然穿上许多讽刺的衣裳,也还是一点都遮掩不过去,和确信农民的雅各武莱夫所见的‘人性’,完全两样了。”
尽管当时“这篇在中国已经有几种译本,是出于英文和法文的”,鲁迅认为,这是“作者的代表的作品……,所以我仍不将这一篇废弃。”更按照“很有些不同”的德译本重译,由此可见鲁迅先生对左祝黎的重视。
这里提到的雅各武莱夫也是“同路人”派的作家,鲁迅也译了他的一篇《穷苦的人们》,收在《竖琴》里。在《後记》中介绍这位作家时,鲁迅写道:
“从他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端说,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的。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而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这篇《穷苦的人们》,从《近代短篇小说集》中八住利雄的译本重译,所发挥的自然也是人们互相救助爱抚的精神,就是作者所信仰的‘人性’,然而还是幻想的产物。别有一种中篇《十月》,是被称为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作品的,虽然所描写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铁似的革命者在内,但恐怕是因为不远于事实的缘故罢,至今还有阅读的人们。我也曾于前年译给一家书店,但至今没有印。”
比较这两篇作品,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先生翻译收录它们的用意,以及他对人性善恶理解之深刻,这是许多现代爱“夸夸其谈”“人性”的浅薄学者们所远不及之处。
此外,有趣的是,当年鲁迅先生已看出《十月》
“所描写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铁似的革命者在内”,但他坚信这篇小说“因为不远于事实的缘故罢,至今还有阅读的人们”,所以仍力荐之。试想,假若鲁迅在文革时期还活着,恐怕也会要以鼓吹“中间人物”论、“写真实”论、丑化“工农兵”等罪名,被“偏重阶级”的“左派”文棍们揪出打倒了!顺便提一下,《竖琴》中还收有早逝的年轻作家伦支(Lev Lunz,1901—1924)的一个短篇《在沙漠上》,该篇取材于旧约圣经的《出埃及记》和《民数记》。鲁迅介绍道[5]:
“篇末所写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见的俄国初革命后的精神,但我们也不要忘却这观察者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的青年,时候是革命后不多久。现今的无产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赞美工作,属望将来,和那色黑而多须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像了。”
伦支当然是一位“同路人”作家,而且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重要人物之一。他崇拜西欧文艺,自称为“不可调和的西欧派”,而写作该篇时,他只有十九岁。
从鲁迅选译的眼光与评价,我们也可以领略先生的文艺观。这又是许多贬损鲁迅、“鼻孔朝天”的小样或“急欲出风头”的骂将们所远不能企及的地方。
这里,我再援引几句鲁迅关于“文艺与政治”的看法。
“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不同的问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去。”
“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6]
而预计自己在未来中国里的命运时,鲁迅又多次说道:
“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7]
“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掉的恐怕是我。”[8]
他对知交冯雪峰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雪峰连忙摇头笑道:“勿会的,勿会的!”
不料,二、三十年後,鲁迅的话竟一语成谶,无数左翼文人,包括胡风、冯雪峰和邵荃麟等,都先後遭此下场,甚至被“格外严办委员会”“割掉了头”!
以下附上《亚克与人性》,供读者欣赏;其余九篇,如有兴趣,可自寻《竖琴》集来阅读。
写于2021年9月7日。
[参考资料]
[1] 小鹰,致《鲁迅研究月刊》,2020年4月,见《如何解读<影的告别>──与钱理群教授再商榷?》之附件。
[2] 小鹰,《转了“基因”的“钱式鲁迅”》,(2021年4月24日)。
[3] 鲁迅,《前记》,“竖琴”,1932年9月9日,鲁迅记于上海。
[4] 鲁迅,《<十二个>後记》,“集外集拾遗”,1926年7月21日,鲁迅记于北京。
[5] 鲁迅,《後记》,“竖琴”,1932年9月10日,编者。
[6] 鲁迅,“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1927年12月26日。
[7] 鲁迅,致曹聚仁的信,1934年4月30日。
[8] 李霁野,《忆鲁迅先生》,《文季月刊》第二卷第一期,1936年12月1日。
一 告示贴了出来
房屋和街道都像平常一样。天空照旧蓝映映的,显着牠那一世的单调。步道石板的面具也还是见得冷淡而且坚凝。忽然间,仿佛起了黑死病似的,这里的人们从那脸上将偌大的泪珠落在浆糊盆里了。他们在贴告示。那上面所写,是简明,严厉,无可规避的。就是:
本市居民的生存资格,将由格外严办委员会所设之三项委员会分区检查。医学的及心理学的查考,亦于同地一併举行。凡认为毋庸生存之居民,均有于二十四小时内毕命之义务。在此时期中,准许上告。其上告应具呈文,送至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干部。至迟在三小时后即可予以答复。倘有毋庸生存之居民,而因意志薄弱或爱惜生命,不能自行毕命者,则由朋友,邻人,或特别武装队执行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判决。
1,凡本市居民,应绝对服从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办法与断结。对于一切讯问,应有明确之答词。其有认为毋庸生存者,则各就其性格,制成调查录。
2,所颁发之命令,必以不折不挠之坚决,彻底施行。凡有人中赘物,妨害正义与幸福之基础上之人生改造者,均除去不贷。命令遍及于一切市民,无论男女贫富,决无例外。
3,在施行检查生存资格期间,无论何人,均不准迁出市外。
二 激昂的第一浪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
“你读了么!!?你读了么?!!”
“你见了么!?你听到了么!?”
“你读了么?!!”
这市里到处聚集起人堆来。交通梗塞了。人们忽然脱了力,靠在墙壁上。许多人哭起来了。晕过去的也不少。到得晚上,这样的人们就上了可惊的数目。
“你读了么?”
“可怕!吓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
“但其实是我们自己选举了这格外严办委员的,是我们自己交给了他们一切全权的!”
“对,这是真的。”
“错的是我们自己的胡涂透顶。”
“这是真的,我们自己错。但我们是意在改良生活的呀。谁料得到那委员会竟这样吓人的简单地来解决这问题呢?”
“由委员会里的那一伙人!由那一伙人!”
“你怎会知道?名单已经发表了么?”
“一个熟人告诉我的!亚克选上了会长!”
“什么!亚克么?这多么运气呵!”
“真是。实在的!”
“多么运气呵!他的人格是干净的!”
“自然!我们用不着担心了:这将真只是除去那人们里的废物!不正要没有了!”
“你说下去呀,可贵的朋友,你怎么想,人们肯给我生存么?我是一个好人!船要沉了的时候,二十个船客跳到舢板上去,我就是一个,你想必一定知道的。舢板载不起这重量,大家都要没命了。必得五个人跳下水,来救那十五个。我就在这五个里。我自动的跳在海里了。你不要这么怀疑的看我呀。我现在是老了,没有力气了,但那时却是年青,勇敢的。你那时没有听到这件事么?所有的报上都登载过的。别的四个都淹死了。只有我偶然得了救。你看来怎么样,人们肯给我生存下去么?”
“还有我呢,市民?我?我将我的一切东西都给了穷人。这是一直先前的事了。我有文件的证据。”
“我不知道。这都和格外严办委员会的立场和目的是不相合的。”
“你让我来告诉你罢,可敬的同乡,单于自己的关系人有用处,是还不能保证这人的生存资格的。倘使这样,那就凡有看管小孩的傻鸦头,也都有生存的权利了。这事情过去了!你多么落伍呵!”
“那么,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人类的价值,是在什么地方呢?”
“这我可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向我们来讲讲义的?”
“对不起,我只说我所知道的罢了。”
“市民们!市民们!瞧呀!瞧!人们在这么跑!暴动了!恐怖了!”
“阿呀,我的心呵!我的心呵!阿呀,上帝呵!救救罢!救救罢!”
“停下!站住!”
“不要扩大恐怖!”
“站住!”
三 大家逃走
人堆在街上逃过去。红颜的少年在奔跑,脸上显着无限的骇怕。从商店官署出来的规矩的人员。穿着又白又挺的衬衣的新女婿。男子合唱队里的脚色。绅士。说书人。打弹子的。看电影的晚客。钻谋家。无赖汉。白额捲发的骗子。爱访朋友的闲人。硬脖子。斗趣的,流氓,空想家,恋爱家,坐脚踏车者。阔肩的运动家,饶舌家,欺诈家,长发的伪善家,疲乏的黑眼珠的无谓的憂鬱家,青春在这后面藏着冰冷的空漠。唇吻丰肥而含笑的年青的吝啬家,没有目的的冒险家,吹牛家,兴风作浪家,善心的倒运人[注1] ,伶俐的破落户。
[注1]隐语,指偷儿。─译者。
肥胖的,好吃懒做的女人们在奔跑。瘦长的柳枝子,多话,懒散,风骚。呆子和聪明人的老婆,多嘴的,偷汉的,嫉妒的和鄙吝的,但现在都在脸上显着惶急。因为太闲空了,染染头发的傲慢的癡婆,以及可爱的堂客,还有那孤单,无靠,不识羞,乞怜的无所不可的娼妇,都为了惊愕,将那一向宝爱下来的容姿之美失掉了。
瘦削的老翁,大肚子的胖子,弯腿的,高大的,漂亮的,废人们在奔跑。经租帐房,当铺掌柜,监狱看守,洋货商人,和气的妓院老板,分开了褐色发的马夫,因为欺瞒和卑鄙而肥胖了的家主,打扮漂亮的博徒,凸肚的荡子。
他们成了挤紧的大群,向前在奔跑。百来斤重的汗湿淋淋的衣服,带住着他们的身体和手脚。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浓厚的热气来。诅咒和哀鸣,令人耳聋的响彻了寂静的搬空了的房屋。
许多人带着自己的东西在奔跑。用了弯曲的手指,拖着被褥,箱笼和匣子。抓起宝石,小孩,金子,叫喊着,旋转着,两手使着劲,又跑下去了。
但人们又将他们逼回来了。像他们一类的人们,来打他们,迎面而来,用手杖,拳头,石块打,用嘴咬,发着极可怕的喊声,于是这人堆就逃了回来,抛下了死人和负伤者。
到傍晚,市镇又恢复了平常的情形。人们抖抖的坐在自己的房中,钻在自己的床上。在狭小的,热烈的脑壳里,就像短短的尖细的火焰一样,闪出绝望底的希望来。
四 办法是简单的
“你姓什么?”
“蒲斯。”
“多大年纪?”
“三十九。”
“职业呢?”
“我是卷香烟的。”
“你要说真话呵!”
“我是在说真话呀。我忠实的做工,并且赡养我的家眷,已经十四年了。”
“你的家眷在那里?”
“在这里。这是我的老婆。还有这是我的儿子。”
“医生,请你查一查蒲斯的家眷。”
“好。”
“怎样?”
“市民蒲斯是贫血的。一般健康的状态中等。他的太太有头痛病和关节痛风。孩子是健康的。”
“好,你的事情完了,医生。市民蒲斯,你有什么嗜好呢,你喜欢的是什么?”
“我喜欢人们,尤其是生命。”
“简单些,市民蒲斯,我们没有闲工夫。”
“我喜欢……是的,我喜欢什么……我喜欢我的儿子……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我喜欢吃,但我的胃口是不大的……我喜欢女人……街上有漂亮的妇人或者姑娘走过的时候,我喜欢看看……我喜欢,在晚上,如果倦了,就睡觉……我喜欢卷香烟……一点钟我要卷五百枝……我喜欢的还多哩……我说喜欢生命……”
“镇定些罢,市民蒲斯,不要哭呀。心理学家,你看怎样呢?”
“这是脓包,朋友,这是废料!是可怜的存在!气质是一半粘液质,一半多血质,活动能力很有限。最低等。没有改良的希望。受动性百分之七十五。他的夫人还要高。孩子是一个蠢才,但是,也许……你的儿子几岁了,市民蒲斯,你还是不要哭了罢!”
“十三岁。”
“你放心就是。你的儿子还可以活下去,延期五年。至于你呢……这是我管不到的。请你判决罢,朋友!”
“以格外严办委员会之名:为肃清多余的人中废物以及可有可无之存在物,有妨于进步者起见,我命令你,市民蒲斯,和你的妻,均于二十四小时之内畢命。静静的!不要嚷!卫生员,你给这女人吃一点什么镇定剂罢!叫卫兵去!一个人是对付她不了的!”
五 灰色堂的调查录
灰色堂在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大堂的走廊上。像一切厅堂一样,有着平常的,结实的,严肃而质朴的外观。深和广虽然都不过三码,但却是一两万性命的坟墓。这里标着两行短短的文字:
赘 物 的 目 录
性 格 调 查 录
目录分为好几个部门,其中有:
“能感动,而不能判断者。”
“小附和者。”
“受动者。”
“无主见者。”
以及其他种种。
性格状做得很简短而且客观。其中有许多处所,用着讽刺的叙述,而且在末尾看见会长亚克的红铅笔的签名,还批注道,凡赘物,人们是无须加以轻蔑的。
这里是几种调查录:
赘物第一四七四一号
健康中等。常去访问那用不着他而且对他毫无兴味的熟人。不听忠告。盛年之际,曾诱引一个姑娘,又复将她撇掉。一生的大事件,是结婚后的置办家用什物。头脑昏庸而软弱。工作能力全无。问他一生所见,什么是最有趣的事情,他就大讲巴黎的律芝大菜馆。最下等的俗物。心脏弱。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一四六二三号
箍桶为业。等级中等。不爱作工。思想常偏于反抗精神最少的一面。体质健康。精神上患有极轻微的病症:怕死。怕自由。在休息日和休息时,酒喝得烂醉。在革命时期中,显出精悍的活动:带了红带,收买马铃薯以及能够买到的东西,因为恐怕挨饿。以无产阶级出身自夸。对于革命,他并没有积极底的参加:抱着恐怖。喜欢打架。殴打他的孩子。人生的调子:全都是无味的。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一五二〇一号
通八种语言。说得令听者打呵欠。喜欢那制造小衫扣和发火器的机器。很自负。自负是由于言语学的知识的。要别人尊敬他。多话。对于实生活,冷淡到像一匹公牛。怕乞丐。因为胆小,在路上就很和蔼。喜欢弄死苍蝇和另外的昆虫。觉得高兴的时候很少。限二十四小时。
赘物第四三五六号
她如果觉得无聊,就带了小厮出去逛。暗暗地吃着乳酪和羹里的脂肪。看无聊小说。整天的躺在长椅子上。最高的梦:是一件黄袖子的,两边像钟的衣服。一个有才能的发明家爱了她二十年。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只当他电气机器匠。给了他一个钉子,和制革厂员结婚了。无子。无端的闹脾气,哭起来。夜里醒过来,烧起茶炊,喝茶,吃物事。限二十四小时。
六 办公
一群官僚派的专门家,聚在亚克和委员会的周围了。医生,心理学家,经验家,文学家。他们都办得出奇的神速。已经达到只要几个专门家,在一小时以内,便将几百好人送进别一世界去的时候了。灰色堂中,堆着成千的调查录,而公式的威严和那作者的无限的自负,就在这里面争雄。
从早到夜,一直在这干部的机关里办公事。区域委员来来往往。执行判决的科员来来往往。像在大报馆的编辑室里似的,一打一打的人们,坐在桌前,用了飞速的,坚定的,无意识的指头在挥写。
亚克将他的细细的,凝视的眼睛,一瞥这一切,便用那惟有他们自己懂得的思想,想了起来,于是他的背脊就驼下去,他的乱蓬蓬的硬头皮也日见其花白了。
有一点东西,生长在他和官员们的中间,有一点东西,介在他的紧张的无休息的思想,和执行员们的盲目的无意识的手腕中间了。
七 亚克的疑惑
有一天,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们跑到干部的机关来,为的是请亚克去作例行的演讲。
亚克没有坐在平日的位置上。大家搜寻他,但是寻不到。大家派使者,打电话,但是寻不到。
过了两小时之后,这才在灰色堂里发见了他了。
亚克坐在堂里的被杀了的人们的纸坟上,用了不平常的紧张,独自一个人在沉思。
“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家问亚克说。
“你看,我在想。”他疲倦地答道。
“但为什么要在这小堂里?”
“这正是适宜的地方。我在想人类,要想人类,最好是去想那消灭人类的记载。只要坐在消灭人类的文件上,就会知道极其古怪的人生。”
一个人微微的干笑起来。
“你,你不要笑罢,”亚克诰诫地说,挥着一件调查录,“你不要笑罢!格外严办委员会好象是见了转机了。被消灭了的人们的研究,引我去寻进步的新路。你们都学会了简单而刻毒地来证明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用不着生存的各种法。就是你们里面的最没才干的,也能用几个公式,说明一下,加以解决了。我可是坐在这里,在想想我们的路究竟对不对。”
亚克又复沉思起来,于是凄苦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道:
“怎么办才好呢?出路在那里呢?只要研究了活着的人们,就可以得到这结论,是他们的四分之三都应该扫荡的,但如果研究起被消灭的那些来,那就想不懂:他们竟不可爱,不可怜的么?到这里,我的对于人类问题是跑进了绝路,这就是人类历史的悲剧的收场。”
亚克憂苦地沉默了,并且钻进调查录的山里去,发着抖只是读那尖刻的,枯燥的文辞。
委员会的委员们走散了。没有一个人反对。第一,因为反对亚克,是枉然的。第二,是因为没有人敢反对。但大家都觉得,有一种新的决心是在成熟起来了,而且谁也不满意:事情是这么顺当,又明白,又定规,但现在却要出什么别的花样了。然而,那是什么呢?
八 转机
亚克跑掉了。
大家到处搜寻他。但是寻不到。有人说,亚克是坐在市镇后面的一颗树上哭。也有人说,亚克是在那自己的园里用手脚爬着走,而且在吃泥。
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办公停止了。自从亚克不见了以后,事情总有些不顺手。居民在门口设起铁栅来,简直不放调查委员进里面去。有些区域,人们对于委员的来查生存资格,是报之以一笑,而且还有这样的事故,废物反而捉住了格外严办委员会的委员,检查他生存的资格,写下那藏在灰色堂里一类的调查录,当作寻开心。
市镇就混乱了起来。还未肃清的赘物,废料,居然在市街上出现,彼此访问,享用,行乐,甚至于竟有结婚的了。
人们在街上互相招呼:
“完了!完了!哈哈!”
“调查生存资格的事结束了!”
“你觉得么,市民,生活又要有趣起来了?赘物少了。做人也要舒服些了。”
“识羞些罢,市民!你以为失掉了生命的人,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么?哼!我知道着没有生存资格的人,而且还是不配生存到一点钟的人,然而他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哩!别一面,却完结了多少可敬的人物呵!哼,你,要知道!”
“那是算不了什么的。错误原是免不掉的事。但你说,你可知道亚克在那里么?”
“我不知道。”
“亚克坐在市后面的树上哭哩。”
“亚克在用手脚爬,还吃着泥哩。”
“难道他得哭的!”
“难道他得吃泥的!”
“你们高兴得太早了,市民!太早了!今天夜里亚克就会回来,那格外严办委员会就又开始办他的公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剩下的赘物还多得很。还应该肃清!肃清!肃清!”
“你真严呀,市民!”
“那里的话!”
“市民!市民!瞧罢!瞧!”
“人在贴新的告示了!”
“市民!恭喜得很!运气得很!”
“市民!读起来!”
“读起来!”
“读起来!读起来!”
九 告示贴了出来
沿街飞跑着气喘吁吁的人们,带了满装浆糊的盆子。在欢笑的腾沸声中,打开大张的玫瑰色告示来,绚烂的贴在人家的墙壁上面了。那内容是平易,明白而简单的:
自贴出布告的瞬间起,即允许本市全体居民生存。要生存,繁殖,布满地上!格外严办委员会已放弃其严峻的权利,改名为格外优待委员会。市民们,你们都是优秀的分子,各有其生存资格,是无须说得的。
格外优待委员会亦由特别的三项委员会所组成,职司每日访问居民各家的住宅。他们应向居民恭贺生存的事件,并将观察所得,载入特设之“快乐调查录”。委员会人员,又有向居民询问生活如何之权利。务希居民从其所请,虽然费神,亦给以详细之答复。此种“快乐调查录”将宝藏于“玫瑰色堂”内,以昭示后人。
十 生活归于平淡
门户,窗子,露台,都开开了。响起了人声,笑声,歌声,音乐。肥胖的,没用的姑娘弹着钢琴。从早上直到半夜,留声机闹得不歇。又玩起提琴,铜箫和琵琶来。到晚上,人们就脱掉了他的上衣,坐在露台上,伸开两腿,舒服得打饱噯。街上热闹到像山崩。青年带着他的新娘,坐在机器脚踏车或街头马车上。谁也不怕到街上去了。点心店和糖果铺,糕饼和刨冰的生意非常好。金属器具店里,镜子是极大的销场。有些人还买不到照照自己的镜子。肖像画家和照相师,都出没在主顾的杂沓之中了。肖像就配了好看的框子,装饰着自己的屋子。
专顾自己的感情和对于自己的爱,增加起来了。冲突和纷争,成了平常的事情。和这一同,谈话里面也出现了这样的一定的说法:
“你是错活的,大家知道,格外严办委员会太不认真了!”
“实在是太不认真,因为这样的东西,像你似的,竟还活着哩!”
然而这口角也都不知不觉地消失在每天的生活的奔流里了。人们将自己的食桌摆得更加讲究,煮藏水果,温暖的绒线衫的需要也骤然增加起来,因为人们都很担心了自己的康健。
格外优待委员会的委员们很有规则地挨户造访,向居民询问他们过活的光景。
许多人回答说,他们是过得好的,还竭力要使人相信他的话。
“你瞧,”他们满足地搓着手,说,“昨天我秤了一下,重了八磅,谢谢上帝。
有些人却诉说着不方便,并且对于格外优待委员会的成绩的太少,鸣了些不平。
“你可知道,昨天我去坐电车,你想想看,竟连一个空位也没有……这样的乱糟糟……我只好和我的女人都站着。剩着的赘物还是太多了。应该拣了时机,肃清一下的。……”
别一个愤激起来,说:
“请你写下来,上星期的星期三,连到星期四,都不来祝贺我的生存了。真不要脸,……倒是我得去祝贺你么?!……”
十一 尾声
亚克的办公室中,仍像先前一样的在工作。人们坐在这地方,写着字。玫瑰色堂中,塞满了“快乐调查录”。上面是详细而且谨慎地记载着生日,婚礼,洗礼,午餐和晚餐,恋爱故事,冒险,等。许多调查录,看起来简直好象小说或传奇。居民向格外优待委员会要求,将这些印成书册。恐怕再没有别的,会比这更有人看的了。
亚克沉默着。
只是他的脊梁更加驼下去,他的头发更加白起来了。
他常常到玫瑰色堂去,坐在那里面,恰如他先前坐在灰色堂里一样。
有一回,亚克从玫瑰色堂里跳出来了,大叫道:
“应该杀掉!杀!杀!杀!”
但当他看见他的属员们的雪白的,忙碌地在纸张上移过去的手指,现在热心地记载着活的居民,恰如先前的记载死的居民一样的手指的时候,——他就只一挥手,奔出办公室,不见了。
永远不见了。
关于他的失踪,生出了许多的传说,流佈了各种的风闻,然而亚克却寻不到。
住在这市镇上的这么多的人们,亚克先行杀戮,继而宽容,后来又想杀戮的人们,其中虽然确有好的,然而也有许多废物的人们,就是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亚克,而且谁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生存资格的大问题似的生活下来,到了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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