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习作园地]

有关“中国社会属性”的思辨

小 鹰 (2016年5月)


[说明]这是2016年的一篇旧作,现在拿出来,是再回答“秦汉以来中国不是封建社会”说。又加了个[後记],提到2019年写的另一篇《社会属性的判断及道路模式的选择》,那里批驳了一位党校教授的“被封建主义”、“被奴隶制度”的说法,并讨论了所谓“跨越卡夫丁峡谷”(Caudine Forks)等问题。


近来在和友人电话交谈中,常听到对拙作《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一种质疑,就是:“中国的封建社会早在秦朝就结束了,所以,你文中关于‘反封建’一说,没有根据。”

因为不止一人有这类质疑,我就想一起对此答辩如下。

对于中国社会属性的判断,是个重大的历史问题。如果认不清楚中国社会的属性,就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应当怎样改革?近年来,我在网上也看到过“中国的封建社会早在秦朝就结束了”的说法,好像易中天、许小年等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这些名士的“颠覆性”新论是否可信呢?

我所看到对之的论述基本上只是一句话:因为周朝“分封诸侯”,秦始皇“一统天下”,所以自秦以来,“封建制”在中国已不存在了。

在我看来,这样简单地来作社会性质划分,近乎是对“封建”二字的“望文生义”或“咬文嚼字”,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因而,是个极大的误导。

我以为,判断一个社会的属性,主要是要看它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以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注意,这里的“生产关系”包括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劳动成果的分配制度,和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组织形式等等;这里所说的“生产力”也不是仅指GDP的数值,而是主要指其主要因素──人,被“解放”到了什么地步?此外,也要看资源、工具、设备、科学技术等物质条件“进步”到了什么状况?而“生产关系”则是由“生产力”的水平来决定的。

如果这样来看,自周朝的“分封诸侯”到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及后来的历朝历代,政治体系、制度法令等虽各有不同,但“生产力”的水平大致相同,可以说,基本上还是停留在“手工操作”、“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状况,“生产关系”则定格在土地私有和租佃交易之上。

而千百年来,与之相应的礼教制度、伦理道德、等级观念、社会习俗等文化,也是“大同小异”,并没有什么质的变化。

不错,多少年来,我们总有个“皇帝坐龙庭”,要搞中央集权,但国家太大,关系复杂,交通不便,因而“皇亲国戚“、“封疆大吏”、“铁帽子王”还是不少,满清王朝也有个“八旗”,更不用说地方上有数不清的“土豪”占山为王、“恶霸”乡镇邻里。大家族各有“家规”,土皇帝亦有自己的“王法”。老蒋时“军阀割据”,内战不断;到了老毛,他也怵八大军区司令在一个地方久待坐大,要予以对调架空。

当然,从周的“诸侯自治”到秦以后的“中央集权”,是国家体制上的一个重要改变,但“封建割据”也好,“皇帝独裁”也好,“专制”二字却是一样的,只不过是“地方专制”或“中央专制”之不同罢了。这正如巴金所说:在我国的历史上,“我们找不到民主的传统,因为我们就不曾有过这个传统。”(《老化》,载《随想录》。)

那我们又有些什么样的“传统”或“特色”呢?鲁迅1925年在《灯下漫笔》中写道:

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几千年来,无论是国家省市还是家族家庭里,一级一级地都是照此章(专制等级)办理。这种“君臣父子”、“男尊女卑”的社会关系,是由封建社会小生产的生产方式所确定,这种封建意识也深植于社会的土壤之中。

应当看到,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和民族资本主义的兴起,特别是自民国以来,我国长期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已开始有所转变,但生产力的水平仍然十分落后。到了毛泽东的时代,随着毛式“社会主义改造”运动,我国的生产关系发生了人为的、强制性的扭曲。对此,王若水先生有过这样一个论述:

关于主要矛盾,八大的提法是先进的社会制度同落后的生产力的矛盾。这种提法表明中共意识到中国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主义的制度不相称。也就是说,中国在生产力还没有发展到应有的程度时就提前建立了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与其说中国的生产关系是先进的,不如说中共建立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行动是超前的、左的。这种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矛盾,并不有利於生产力的发展。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不是提高落后的生产力以适应先进的生产关系,而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来重新建立合理的生产关系。

说它超前也好,扭曲也好,随着毛政体的专制独裁化,生产力的主要因素──人,不但没有被解放得自由,相反,倒退到更加受奴役的状况。实践证明,毛式“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大大地破坏了原本已经十分落后的生产力,给国民经济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参见拙作:《为什么毛式“社会主义”是反动的?》)

此外,旨在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文化大革命”,不但没有给我们带来一个清廉的政府和光明安定的社会,相反,引发全国上下“专制和特权”盛行。文革的一个“丰功伟绩”便是把几千年淀积下来的最肮脏丑恶、愚昧腐朽的文化渣滓和社会上最卑劣无耻的人性全给翻腾上来,把各种污泥浊水全给搅成一片混汤,导致人们社会价值观的丧失和道德信仰的崩溃。实际上,可以说是“封建主义”在我国大大地复辟了。

今天,尽管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不是还常常可以见到《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和《阿Q正传》中的人物和现象吗?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贪污腐败、贿赂奉承,奴隶心态、麻木不仁,“假洋鬼子”、“不准革命”,到自私、保守、涣散、愚昧,缺乏公众道德观念、少有社会整体意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们又怎么可以轻言不再是“封建社会”了?不过,可怕的是,今天这些腐朽的东西往往在“恢复民族历史传统”的口号下出现,它更能迷惑和麻痹人。现在一些人热衷于或拘泥于封建道德观念在字面上的解释,甚至赋予它们摩登的意义,对之“顶礼膜拜”,但是鲁迅却能从“仁义道德”之后看出“吃人”二字,看出旧礼教的实质,这是为什么?

马克思讲得不错,“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提出的“平等”、“自由”、“博爱”和“民主”等口号,就是对封建专制的等级制度和奴隶主义的挑战。这也正是“资本主义”破坏“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解放被“封建主义”桎梏的“生产力”之核心价值所在。

在这个意义上来看,长期以来,中国社会应当基本上定位于“封建主专制”的国家,而按照马克思主义,只有“资本主义”可以救“封建主义”的中国。因此,“走资派”刘少奇是对的,中国需要补“资本主义”这一课。但中国要搞的是那成熟的、完整的、现代的、规范化的“资本主义”,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去搞为马、恩痛斥过的“封建的社会主义”的变种──“权贵资本主义”。如果只是在经济上搞“资本主义”,在政治制度上仍坚持封建主义的“专制和特权”,没有司法独立等“法制规范化”,没有舆论民主和新闻出版自由,那搞的只是畸形的、跛足的“资本主义”、“恶”的“资本主义”,结果很可能反而会应了马、恩对早期“资本主义”的不幸预言。

我们今天重提“回归新民主主义”、重申“反封建专制”的历史任务,其意义就在于此。

写于2016年5月

摘自《对<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质疑与讨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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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记]

文革之後,学界对中国历史的社会属性有了不少争议。

一个令人瞩目的说法,就是“秦汉以来中国不是封建社会”。还有人走得更远,党校的一位教授主张“东方没有封建社会”、“东方没有奴隶社会”,他认为,长期以来,中国一直是“被封建主义”,甚至是“被奴隶制度”。

在我看来,这类文章大多是“咬文嚼字”、“滔滔不绝”地在“封建”二字的“定义”上做文章,对各种“政体”发些议论,却共同有着一处明显的硬伤,就是忘记了决定一个社会属性的,是它的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的特征。

例如,当我们考察中外历史上农村土地所有制的种类及其变迁时,究竟是封地、领地,还是公社共有?是准军事化的井田制,或是完全归私人所有?是分封世袭,还是可以买卖转让?那真是形式繁多,五花八门。但无论如何复杂,马克思的一句名言:“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可谓是“提纲挈领”地道了出共同之处,即它们都属于“手工操作”、“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

因此,我们判断一个社会的属性,首先要看它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及其相应的“生产关系”;其次,要审视为维护这种经济制度而设立的政体及相应的社会意识形态。

如何判断中国社会属性的问题,为什么这么重要?

因为1867年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明确地写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生,不但是“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只有完整的“资本主义”可以救“封建主义”的中国,而不是那些他批判过的各种“假社会主义”和“反动的‘社会主义’”。

也就是说,中国社会属性问题的准确判断,决定了道路模式的正确选择。

《社会属性的判断及道路模式的选择》一文里,我驳斥了“被封建主义”,“被奴隶制度”的说法,讨论了所谓“跨越卡夫丁峡谷”(Caudine Forks),以及“道路模式选择”,并试图解释“为什么资本主义首先在欧洲,而不是在亚洲,成功了?”等问题;相反,如果人为地强行对抗“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最终都将不免失败,如毛式“人民公社”的消亡,柬共的垮台,苏联的解体。

在随后的《关于<社会属性的判断及道路模式的选择>的通信》中,更有进一步的讨论。

遗憾的是,国内电子刊物《记忆》不接受这些文章,并借故终止了本人的会员资格,故作者只有另觅途径发表。

欢迎有兴趣的读者去参看,并批评指正。

写于2021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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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文革,点击参见:

小鹰:《马克思 versus 毛泽东》(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三

小鹰:《“官民矛盾”·刘“四清”与毛“四清”·“文化革命”》(2018年4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二

小鹰:《毛泽东真的要“揭露黑暗面”吗?》(2018年3月)

──评杨继绳文革史《天地翻覆》之一

小鹰:《“文革”问答三》(摘要本) (2018年2月)

小鹰:《“文革”问答三》(2016年12月)

小鹰:《“概念”六日谈》(2016年11月)

小鹰:《对谈钱理群教授的“文革观”》(2017年6月)

小鹰:《“堕落”是如何开始的?》(2017年6月)

小鹰:《对杨继绳的“文革史观”提几个问题》(2017年5月)

小鹰:《刘少奇是“官僚”,还是“走资派”?》(2017年2月)

小鹰:《对秦晖教授“自由平等”观的异议》(2016年12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续)》(2016年11月)

小鹰:《文革研究向何处去?》(2016年4月)

小鹰整理:对《文革研究向何处去?》的质疑与讨论 (2016年5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 (续)》(2014年6月)

小鹰:《“文革”对话录》(2014年3月)

小鹰:《清华文革琐记》(2014年9月)

小鹰:《清华文革反思》(2014年9月)

小鹰:《“七·二七”之谜》(2014年9月)

小鹰:《为什么毛式“社会主义”是反动的?》(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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